文/ 子津
有时候，当你走进职业学校的教室，可能会误以为进了游戏厅。去年我在江西省一所中等职业学校调研时，有一天晚自习，我走进教室，里面一半的学生都请假了，剩下的一半都在玩手机、玩游戏。学生们东倒西歪，仿佛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唯一一个坐直看书的男孩特别显眼。
这样的状态在职业学校非常普遍。大部分学生，甚至家长和老师，并不会认真地对待学业。中等职业学校的退学率很高，而大多数学生处于上学与辍学之间，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是在“混日子”。我们所谈论的是占中国高中阶段全体学生40%（按规定甚至应该占一半）、超过1576万的中等职业学校在校生。
但职业教育的重要性在我国的教育政策中正与日俱增。自1998年高校扩招以来，大学生人数飙升，就业市场出现了结构性的矛盾：接受普通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供大于求，而接受职业教育和培训的高技术人才却供不应求。制造业、家政等行业有几千万人才需求的缺口，近年甚至出现了不少名校大学毕业生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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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解决大学生过剩、而职业技术人才不足的问题，我国开始大力推进职业教育。《职业教育法》今年迎来了25年来首次“大修”，明确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具有同等地位。
虽然中职学生占据近半高中阶段学生人数，但他们真正的想法和处境很少被关注。许多人认为上职校的学生是因为成绩太差考不上高中，“拿爸妈的钱混日子”，而他们“混日子”是因为他们“懒惰”“不务正业”。但这种普遍的“混日子”心态背后，隐藏着关于中国职业学校更深层的真相。
当时我调研的职业学校，招收的学生主要来自农村，学生家长的工作以务农、打零工、工厂打工和做小生意为主。相比于东部地区的职业教育学校，中西部地区的职校学生“混日子”的状态更为普遍，因为东部地区教育资源好、经济发达可提供更多就业机会和资源。
学生们上课的情况大抵类似：偶尔有几个学生认真听课，大多数学生的日常生活则是上课睡觉、打闹，下课照样睡觉、打闹，回到宿舍玩手机打游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教授保罗·威利斯（Paul Willis）曾把“家伙们”“混”（hang about）的行为解释为对权威的抵制，但在中国的职校，学生们的“混”似乎并不是方向明确的反抗。他们对老师、对学校并没有强烈的反抗意愿，尽管整天睡觉、玩手机、打闹，但他们依然会把自己塞进学校严格的作息安排之中。因为没有目标，所以只是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们的“混”，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迷茫。
图/ 子津
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不少家长，对职业学校教育并不抱希望，只希望孩子能在这里被“管教”得听话。某种程度上，实际情况也是如此：由于生源与收益挂钩，中等职业学校盲目扩张，教学质量低，很多专业课的老师甚至都不是专业出身。不少学生告诉我，他们在学校待了两三年，但没有学到什么东西。
学校教授的内容很多与现实脱节，或早已落后于现实的需求。学生即便认真学习了职校教授的内容，到了工厂等工作单位可能根本用不上。有学生告诉我，学校教的机床和现在工厂里的机床就完全不一样；还有学生表示，在职校里学的东西只有军训有用：“因为军训要一直站着嘛，我们在工厂里装料的时候，也一直站着。”
甚至老师也是对教学消极以待。一位教授客服专业的老师曾告诉我：“客服专业本来应该有专门的实训室，但是在这里，是没有这个条件的，因为要花很多钱啊，可能要上百万甚至更多，学校不可能花这么多钱来打造这样的条件。”她坦言，学生们常常是进入工作岗位才正式学习实操的内容，学校只能给他们灌输一些理念，“但理念可能都没有教到，他们都混过去了。”
我曾想，如果我处在这些学生的境况中，我会如何？我也会“混”吧。当我意识到学校的教学不能给我提供足够的知识与技能，当我发现当初的宣传和如今的现实千差万别，当我身处无人学习、所有人都在打闹的教室之中，当我看见过往的毕业生最终面临的还是四处打工的命运，我是否还能坚持不“混”？对于职校学生来说，“混”是被海浪推着走的“自然而然”，“不混”却需要逆水行舟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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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选择职校的学生未必是中考落榜者。有些学生考上了普通高中，但可能因为家庭贫困希望其尽早进入就业市场等原因，选择职业学校。一些富裕家庭的学生即便考不上也可以花钱上私立高中，但是对于来自低阶层家庭的学生来说，一旦丢失了分数这张唯一可靠的入场券，就再没有金钱铺就的“大道”可以走。
“整个职业学校的教育市场（教育产业）仍然在哄骗他们，让他们以为那张文凭可以帮助他们实现向上流动的愿望，”香港理工大学教授顾静华在研究中观察到。哄骗，从招生宣传时的哄骗到实习就业时的哄骗，从文凭与教育体系的哄骗到学校与老师的哄骗，导致不少学生在初入职校时相信职业教育经历能让他们找到比较好的工作。
但现实是，职业教育的扩张，虽然增加了农村青年接受高中教育的机会，但没有增加他们向上流动的机会。许多职校学生依然在从事“低端”工作，职业教育没有给他们带来就业上和经济上的回报，职校文凭也不能给他们争取到合适的技术性岗位。
事情并非从来如此。至少在90年代初以前，“在中等职业学校就读”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学生们毕业以后也能够获得令人艳羡的工作。伴随着“阶级”话语的消逝和工人群体的落幕，作为“打工者后备军”的中等职业学校学生被认为是欠缺的；与此同时，在如阶梯般的教育系统内，中等职业学校学生作为被筛出去的那一部分，作为主流之外的被污名者，时时刻刻面临着权力的捶打。
在我的田野期间，大多数学生都从学校帮忙联系的岗位离职了。从充满期待到失望离职，之后，和其他打工者一样，他们四处流动，在不同的工作之间辗转。残酷的现实逐渐在这些学生面前展开。
参考文献：
陈乐乐主编.中等职业教育三十年探究[M].人民日报出版社.2016.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做好2021年中等职业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EB/OL].http://www.moe.gov.cn/srcsite/A07/moe_950/202104/t20210406_524618.html
极昼工作室.名校生挤进卷烟厂流水线.[EB/OL].https://mp.weixin.qq.com/s/_DYnpWDvp0zVvOfd-Hn1Tg
中国青年网.职业教育法实施近25年首次“大修”引发热议 如何保障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同等重要[EB/OL].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2578737396162902&wfr=spider&for=pc
本文英文版首发于澎湃新闻旗下英文新媒体Sixth Tone，文章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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